父爱无言

其实，在我内心深处，一直有一种要写写父亲的愿望，但每每提起笔来，一字未写又轻轻地把笔放下，最怕的是自己水平不够，写出来的东西破坏了父亲的形象。

对于父亲，在我内心深处，与爱唠叨又特别温柔的母爱相比，父爱更多的是沉默和寂静，有时甚至是动粗或对你的从不认同，随着岁月的逝去，父亲满头的白发，见证着他流失的青春，不再挺拔的腰身，负重着我长大的童年，越来越弯的身子，让我顿悟时间的无情，如再不提笔，年老的父亲将永远无法听到我的心声。

我的家，在贵州最边远的一个小县城——册亨。县城虽不大，却是全国布依族第一县，者楼河穿城而过。者楼河是册亨的母亲河，它养育了全县的优秀儿女。

七十年代初期，我从四川来到了册亨，本以为只是逃难的过客，却不曾想，成了册亨的一员，八月初到达时，天气热得像要爆炸一样，但相比饥饿而言，再热也不觉得有多难受，第一餐吃的是玉米面和干板菜，父亲看着我吃了三大碗，无言地摸了摸我的头就转身离开了，第一次从懂事以来感觉填饱肚子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。

在这期间，父亲一直忙着给我上户口，办入学的事。在四川间断地上了两个月的小学，本以为此生再无上学的机会，到册亨的时候快八周岁了，所以父亲没让我再读一年级，当时二年级班上的同学也有比我大的，但有书读已是我最大的心愿。上学的第一天，是父亲叫母亲送我去的，他什么都没说，仿佛我只是一件送走的东西。

看着者楼河不断地流走，坐在河边的我不时地聆听着岁月的余音，童年的时光，仿佛一如既往地岁月静好。但那时生活真的很苦，父母的工资要养活我们兄妹五人，当时已确实万般不易，父亲一直在默默地硬扛，即便如此，但也会出现断粮之危机，在我的意识里，从没出现过饥寒交迫的情况，总认为万能的父亲永远不会再让我受饥寒之苦。

但随着与新家的不断融入，我才深深体会到父亲负重前行有多么不易，就算是红苕玉米也是东家送点、西家借点的得到。常听大人们说“不当家不知柴米贵”，每每听到母亲给父亲说什么什么只能够吃两天或一天时，父亲常常是看看几兄妹，默默地出门，回来总会提一些能吃的东西，就算如此，长此以往也难以为继。

十岁的时候，同龄的小伙伴大多从者楼河中抬石头卖钱，许多人不知道，70年代，我们册亨县无论修什么房子，都不用转的，都用者楼河中的石头，无论大小，建筑队都收，我也和小伙伴们一起，每天去河中挑石头等着建筑队收方，在此过程中，小伙伴教我一个诀窍，将石头四边码实，中间中空越多越好，不断熟练后，确实收效良好。但这一做法被父亲发现后，被他骂得凶猛异常，第一次，我看见他发起火来这么吓人。

那是一个夕阳落山的傍晚，正得意地发挥自己的“聪明才智”的时候，父亲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我的身后，他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，我告诉他这样做可以增加方量，可以多得钱，他什么也没说，抬脚就将我的“艺术品”几脚就蹬塌了，然后冷着脸对我说：“这样做人，只能得一时之利，人要不实在，就跟这石头一样，不用力它自己就会垮掉，即使得了钱，用起来也不会心安，别人知道了也会看不起你，更不会再要你的东西”。父亲的火发得很猛，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给了重重一击，从此事件中，我领悟了父亲要我怎么做人的道理，时至今日，我都无法忘记当时的场景。

生长在册亨的孩子，大多与者楼河的河水有很深的情感，应该说是玩着河水一路成长，在升初中后的一个夏天，连续下了几天雨，河水也在不断地上涨，对于儿时的我，也和大多孩童一样，总想去“中流击水”，这天放学后，经不住几位玩伴的相邀，抱着一个充气轮胎就往上游走去，一路打笑就从上游下水向县城漂去，刚到一个回游地方，只见父亲一头扎进水里将我拖到了岸边，不由分说就一顿猛打，其程度就像打“敌人”一样，鲜红的血珠不断从皮下渗出，许多人拦都拦不住，旁边有位阿姨说：“孩子这么小，你怎么打得这样狠”。

后来听母亲说，当父亲知道我去冲浪后，父亲放下手中的工作，沿河边跑了好多个来回，不断地寻找我的身影，当别人告诉他我的位置后，他才发疯地上演了当时的一切。现在想起来，我当时怎么就不“怕”呢？

玩耍是儿时的天性，特别是男孩子，更是贪玩，我们那年代不像现今的孩子，好像玩的时间比学习时间还多，父亲也从不过多反对我与大家在一起玩，但他唯独不准我玩弹弓，也反对我与有弹弓的孩子一起玩。当时我是百思不得其解，后来问母亲才知道，因为有个孩子玩弹弓伤了别人的眼睛，从此父亲就特别注意我的玩具和玩伴。

父亲话语不多，语速不急，说话特别稳重，就是在后来长大成人后，也总能感觉到他的语重心长，他虽不强加于你什么，但他总能让你言听计从。上高中分科时，我曾征求过他的意见，他只对我说：“你心里喜欢什么就去学什么，我帮不了你一生，今后的一切都得靠你自己，别人的话只能是建议，你自己的才是主意。有人在努力奋斗中找到满足感，也有人在患得患失中焦虑不安，幸福，很多时候是一种能力，他取决于你每天的生活方式，别人能左右你，你就永远没有成就”。

其实，父亲也是有虚荣心的，高中毕业，高考失败，父亲什么也没对我说，当时特别想父亲给我出个主意，但他始终没有一言半语，要么复读，要么参加工作，因为高中毕业参加工作当时还不太难，但母亲却叫我去代课，也是后来母亲告诉我，父亲的意思是一边代课。一边复习，争取来年重考，工作之事不急，但这期间却遇上了部队招兵的首长，经他动员后，我报名当兵了，父亲知道后，脸上露出了极为复杂的表情，从内心讲，父亲是一直盼望我能考上大学的。

离开县城的那天，父亲在家对我说道：“要学会过集体生活，要学会团结同志，要学会遵守纪律，要学会尊敬师长，要学习生活自理，你和别人一样，也是一片风景，做不了太阳，就做星辰，在自己的星座里发光发热。做不了大树，就做小草，以自己的绿色装点希望，对一切希望都要去努力争取......”仿佛要把这些年想说的话要全部补回来，分离总是让人不舍，父亲虽然眼含泪花，却始终没有滚落出来，上车的时候，父亲将一包东西叫母亲送给我，不是吃的，也不是用的，而是一整包高考复习资料。

在部队，每周我会给父母寄一封信，但回信常常是父亲手笔，无论千言万语，接近尾声时总会问一句：“这一周学到了什么，何时能入党？”我感觉我的压力好大，部队优秀战士那么多，何时才能有我的资格，也正是父亲每信必问，才使我端正了态度，不断地提高自己，在同龄战友中第一个加入了中国共产党，当我把考上军校的喜讯告诉家中时，母亲说父亲在他这一生中第一次喝醉了。

在部队提干后，父亲的来信直接了很多：“战友是能帮你挡子弹的人，做什么都要对得起战友”；“当领导要懂得体恤下属，学会换位思考”；“谁家的孩子都是宝，要做到五湖四海一家亲......”等等。每封信都让我受益匪浅，每句话都让我修正着方向，一路走来，仿佛父亲从没与我分开，在每个重要关口，父亲伟岸的身躯总会出现在我眼前。

从部队到地方，考虑到家中的实际困难，打算回到父母身边帮他们一把，也承担起我本该负的责任。但父亲怎么也不答应，要求我必须留在贵阳，工作可以不用要求太高，但必须要有一个好的环境，时至今日，从不要我为家中分担一丝一毫，而且常常会对我说：“遇到什么困难，尽管说”。伟大的父爱！“是不是我们不长大，你就不会变老”，每听至此，我都会泪流满面，常常在心中祈祷：父亲，在变老的路上慢点、再慢点。

父亲的一生，是充满坎坷的，他们兄妹四个，都有较高的文化，被打成“臭老九”后，大姐分配去了云南，弟弟去了阿坝，妹妹留在四川，他只身一人来到了贵州偏远的册亨县。本来他是学法律的，但他分到林业局，后又派到基层去当央垻林场场长，这期间，他带着工人和知青植树造林，让万亩荒山长出了绿油油的树苗，到今天，已是参天大树。目前，父亲奋斗过的地方已成册亨的重点旅游之地，为山区的脱贫攻坚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，他种下的木材，已经被运往全国各地为祖国建设做出了卓越贡献。

作为领导，他两袖清风，一身正气，从没占单位一丝一毫便利，作为党员，他严格要求自己，从不为难组织，即便组织上对他明显不公，他也任劳任怨地干好本职工作，永远把党的事业放在第一位。这次他生病我回去看他，问他去世后可想落叶归根，如果想，我一定让他回到故里，他却说：“一辈子奋斗在册亨，这里有太多的留念，我死后，就地安葬吧！”这就是我的父亲，到今天，我才真正知道：人生哪有什么岁月静好，只是有人在为你负重前行，才有你幸福的今天。

父母在，人生尚有来处；父母去，人生只剩归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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